2006年7月23日 星期日

小西政繼與日本現代登山運動

小西政繼與日本現代登山運動

黃德雄、林友民

發表於民生報,小西政繼訪台演講前夕


(一)山學同志會琢磨出頭


談到小西政繼這位日本登山界的鐵人,不能不提到山學同志會,經由山學同志會的琢磨,小西政繼終於成為一名登山好漢,而山學同志會也因小西政繼之名傳聞於世,在日本登山界獨占鰲頭。

日本山學同志會創立於1955年,以東京為根據地,由齋藤親雄和一群以精勤登山為目標的登山同好所組成,以鑽研登山學問為志業。

山學同志會三十年的歷史,在日本諸多的地方性登山團體中,歷史上不算特別久,但由於獨特的「學校式訓練體系」,以及同志在阿爾卑斯山區和喜馬拉雅山脈的輝煌成就,在日本登山界享有傑出的風評。

齋藤親雄的構想是,經由社團活動,締造一個有別於傳統風氣的登山學校。對會員不但要在山上嚴格要求,在都市裡會議與演講的場合中,也要有傑出的表現;齋藤認為「將登山僅視為嗜好,那是毫無意義的。」他希望同志會員藉著對登山的研究,培養終生的情誼。同志會訓練課程的內容結構,三十年來都沒有變異過。

小西政繼是在山學同志會成立後第三年加入,起初,它也是個典型的新手,登山知識即為貧乏,但是經過三年的訓練課程,而成為一名堅強的登山者。

小西1938年出生於東京市區,是一個裁縫師傅的次子,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父親死於胃潰瘍,母親藉著縫補衣物撫養著二男一女。

1954年小西出中畢業後,就到東京銀座區一家工廠當印刷工人,它是班上唯一輟學就業的學生,從學徒一直幹到照相排版師傅。他參加工廠的美術社和踏青社,但從未成為激進出色的一員。直到有一次在谷川岳倉壁,他才驚訝的發現。只有身負技術的登山者,才能攀登陡峭的岩壁。

小西已經無法確定是什麼動機促使他加入山學同志會,只記得曾在一本山岳雜誌的廣告裡,知道山學同志會的存在。

小西第一次攀登陡峭的岩壁,是從19583月加入山學同志會半年後,在東京以西三百公里的赤岳東壁,有兩位資深會員帶領攀登,小西當時只感覺到無比的恐懼,冷汗直冒的在岩壁上快速移動。

第二年三月,小西已經是春季營的組長之一,負責帶領一個小隊,由於小西的工作是按件計酬,因此他常放下工作,把假期幾乎全放在山上,短短幾年內,進步非常迅速。

1962年至1963年間小西流年不利,因胃潰瘍切掉三分之二的胃,又傷了背筋不得不暫停登山一段時間,但仍掌握了山學同志會的領導權。並且把時間大部分花在研讀登山知識上,對喜馬拉雅與阿爾卑斯痛下苦心。

19672月小西和遠藤二郎、星野隆男攀登積雪期的馬特洪峰北壁成功,創下日本登山界首登,也是馬特洪峰北壁第三次東潘成功的紀錄,成了全日本的風雲人物。他們的成功激起了日本登山者前往阿爾卑斯朝旺的風潮,山學同志會也一躍成為日本登山界的主力。

(二)山學同志會學校式訓練體系

山學同志會每一年的活動,配合日本政府的與學校的會計年度,於四月份後展開,每年也只有在這段期間招收新會員。入會費是五千日圓,每月定期會費是五百日圓。

每年大約有三十個十八歲左右的青年,進入山學同志會的山門。這些新人依規定必須在兩年內完成四項技術課程,以及負重訓練、夏令營和冬令營的訓練活動,才能取得正式會員資格。

這些活動,完全由「七人領導團」負責,領導團通常是由全體會員推舉有五至八年會齡的資深會員組成。此外,領導團每年還會舉辦越野賽跑、攀岩競技和秋季餐會等活動。

室內課程通常在市中心隅田區找一家公共食堂,每兩週集會一次,內容除了攀登技術外,還有氣象學、地理學、急救等項目。

新人如果要在一年內完成所有課程,至少要參加二十次以上室內課,在山上生活一個月的時間。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工作者,確實是吃重的訓練。

第一項課程是雪地基礎技術,從五月開始,利用週末和星期天。新手多半缺乏這方面登山經驗。訓練在谷川岳倉山谷,內容以踢踏步登降雪坡開始,接著是穿著冰爪登降雪坡,不著冰爪以冰斧切割支點,之字型登降雪坡,基本確保技術,墜落冰斧緊急制動技術,雪坡連續攀登,滑降等課程。

六月起,在東京北方的日光國立公園內岩場展開第二項的初級攀岩訓練。典型的攀岩課程以下降練習開始,其後是確保練習,包括身體確保與固定點確保。接著是岩面、裂隙攀登與橫渡動作。這一天的最後一項是由領導幹部帶頭,做一個短繩距的綜合攀登練習。

七月間,中級岩訓在東京西方的一處岩場舉行。攀登練習以前,由領導幹部指導新學員先仔細做一小時的熱身運動,學習如何運用肌肉,然後進行七至八繩距的平衡攀登練習,下午再做三至四繩距的人工攀登練習。這些練習除了由資深者領先攀登外,另有輔導員從旁協助新學員改正動作。

以上所有為其一天的訓練課程,都將在暑期到北阿爾卑斯山脈岩雪地行豐富的山區,重新操練一次。

十一月間,開始進入冬季雪期訓練,首先到富士山區,進行兩天的緊急露宿,以及低溫下的雪地技術與負重跋渉,以便為新年假期間,到北阿爾卑斯山脈展開一星期冬令營,做好行前準備。

一月底或二月初,是進行冰攀技術訓練的時候,課程包含冰鎚、冰樁、螺旋錨樁的使用方法,然後進行七至八繩距的綜合攀登練習。

冬令營和夏令營都提供各種難易程度不同的訓練課程與基礎課程給新學員實習,也有高難度的攀登活動讓資深會員嘗試。

負重訓練分次在六月份舉行,學員必須負重二十七公斤,行進二十公里起伏曲折山路。雖然負重與登山技術沒有直接關係,齋藤和資深幹部堅信,這是考驗新學員能否繼續會中登山活動的意志力,也是日本各地登山社團風行的傳統訓練方式,可以培養冗長乏味跋渉中的忍耐力。

極少人能在一年中同時完成六項訓練課程,又參加冬夏兩季的訓練營,但是任何人若無法在兩年內完成全套訓練課程,則有領導團裁決,依規定開除會籍。

(三)獨特的門規與登山風格

山學同志會每年信入會的學員中,約有半數在夏令營以前,或負重訓練以後,脫離會籍。齋藤說:「同志會原始的目的,就在經過完整的課程和學分制度中,培養出全能的登山者。任何人只要完成這些必修課程,他就有能力,在各處山域來去自如的行動。可以說,他已經做好冬季縱走、冬季冰、雪、岩混合攀登等高度技術性攀登的準備,甚至熟悉於應付這些環境的挑戰。」

齋藤相信,只要有五年以上會齡的成員,都應該有能力領導屬於自己的社團,只是從未有任何人在脫離後,仍然能成功地建立另一個組織。

山學同志會除了有嚴格的訓練體系外,也有森嚴的門規,禁止任意與同志會以外的登山者結伴登山,會員間自組的登山行動必須將攀登計畫送交領導團審查,請求指導。齋藤的理由是:「如果能在同志會以外找到伙伴,那嚜就不必再流連這裡。」

山學同志會會員間的行動默契相當良好,彼此都能生動的表達意念,理解同伴的要求,採取一致的行動。

另一項獨特的體系,是完備的救難系統,同志會中分成七個小組,其中一組就負責山難救助,每月五百日圓的會費中,提撥一百元做為救難基金。會員規定須投保人壽險或意外險。同時有義務遵守命令,即刻出動參加山難救援工作。原則上,會員家屬不需負擔救難費用,或擔心救援行動的作業。

由於警察人員不擅長登山,公共救難系統難免有不足之處,因此社團本身就需要有完善的準備,能深入山區行動。登山者堅信自己是最佳的救難人員,用自己的雙手挖掘出遭難同志的遺體,這種自助式救難隊伍,並非山學同志會獨有,其他大型社團也有類似組織。

山學同志會的訓練體系,是領導團幹部沈重的責任,他們的目標就是「更高、更艱難」。他們自豪於屹立在日本登山界的頂巔,並且小心翼翼維持在世界各主要山域的成績,希望在登山界的先鋒浪潮中,嘗試突破自己的極限,但是他們泰半的時間,都得致力於訓練和照顧新手。

齋藤說:「現行的體制可能是教育年輕一代均衡登山技術與態度最有效的方式,今日的領導幹部也都是由前輩調教成長的。」

同志會的核心幹部,都是登山運動的獻身者,選擇自由業以便有充裕的時間登山,像卡車司機、計程車司機、碼頭工人、建築工人之類,佔很大的比例。同伴相處時個個生龍活虎,但是對於圈外人卻相當含蓄,習於寧靜儉樸的生活方式,以節約集資籌備海外登山計畫。

(四)小西與鋼鐵時代

小西有一個「鐵人」的口頭禪,意思是說要有鐵一般的意志與肉體,在陡峭、酷寒的岩壁上奮戰的能力。

小西和他的同伴不懈的訓練自己,嘗試嚴冬期在岩壁上連續急迫露宿,連續負重四十公斤在大岩壁上攀登,經歷這些艱苦的鍛鍊,小西建立在山學同志會堅穩的領導地位,逐漸成為日本登山界的先進登山者。

小西在1967年攀登馬特洪峰北壁成功後第二年,出版攀登記錄附錄技術解說,以及小西主張的「鋼鐵時代」,當即風行一時成為經典之作。小西舉出馬特洪峰北壁、艾格峰北壁及大喬拉斯峰北壁為「歐洲三大北壁」之說,也成為日本登山者心目中的聖地。

19697月,正當小西在訓練隊員準備攀登艾格峰北壁期間,收到日本山岳會(JAC)埃佛勒斯峰西南壁勘察隊的邀請函,這個自豪的團體過去從未邀請過任何非會員的登山者,由於小西在攀岩上的功夫特別破例。

這一年小西和明治大學登山會的植村直己,攀登到西南壁海拔8,050公尺的地方。1970年小西繼續參加JAC埃峰遠征隊,辭去了印刷廠的工作,在三十九人的隊伍中,擔任西南壁攀登隊長,與東南稜隊同時攀登埃峰。

由於西南壁這一年積雪較少,落石頻繁,使隊伍進度遲緩,同時由於東南稜隊有點問題,領隊命令小西嶼東南稜隊中途合併,果這支隊伍創下日本人首次登頂埃峰的記錄,三名隊員和一名雪巴分兩批由東南稜登頂。

小西雖然沒有完成西南壁的紀錄,但是小西找出來的路線,到1975年由英國隊引用成功,證實為可行之路。

1970年底,JAC收到諾曼狄倫佛斯(Norman Dyhrenfurth)的邀請函,要求推薦兩名曾有埃峰西南壁攀登經驗的登山者,以便組國際遠征隊,JAC推薦小西,小西則請求讓植村直己做為他的伙伴。

小西原先邀請植村在日本訓練,但後來決定那一年冬季攀登大喬拉斯峰北壁沃克肋稜。這個改變的結果,小西和他的五名伙伴由於強烈冷風的襲擊,雖然等定成功,去犧牲了二十七根指()頭,小西失去了所有的腳趾頭和一隻小指。

沃克肋稜登頂歸來後,小西因傷暫時退出登山活動,19715月小西結婚,並且在一家登山器材商店工作,老闆佐藤二郎非常同情這位日本的先進登山者。

(五)山學同志會與世界名山

小西和山學同志會在歐洲阿爾卑斯山區征戰多時之後,目標逐漸轉到亞洲喜馬拉雅山脈,山學同志會第一支前往喜馬拉雅的遠征隊是1973年季風前期的安拿普魯納第二峰。

這支遠征隊共有六人,全是高海拔攀登的新人,由(一個山加一個鳥)村幸男領隊,隊員有高久良雄、小川信之、近藤勝良、和坂下直枝,坂野俊孝是隨隊醫生。遠征隊先登上安拿普魯納第四峰,然後近藤由北壁新路線登頂安拿普魯納第二峰。

同年,三羽勝、遠藤二郎、和深田良一參加季風後期埃峰西南壁攀登隊,這支隊伍再次從西南壁敗退,卻完成了埃峰季風後期的首登。逐漸的,向喜馬拉雅巨大山壁挑戰的念頭在同志會員中興起。

賈努峰北壁是小西政繼長久以來的夢想,也是同志會看中的一面「未曾被攀登的喜馬拉雅大岩壁」,自1970年艾格峰北壁冬攀以來,以至1973年安拿普魯納第二峰的登頂,都可以說是位攀登賈努峰北壁的準備。

1975村幸男率領的勘察隊逼近北壁探查冰瀑狀況,並做了一些準備工作,估計遠征經費總數達兩千萬日圓,每一位隊員負擔約一百萬日圓。

遠征作業從十一月開始,十噸重的器材裝運啟程。第二年季風前期,十六人的遠征隊由小西領隊踏上征途,314日到達賈努冰河源頭,19日建立基地營,到511日下午三時首批登頂,共建設六個營地,由山腳至峰頂幾乎全呈價滿了固定繩。

這次攀登,除小組長今野因病留在第六營外,及第五波攻擊隊員兩人因天氣惡劣撤退外,共計十三名隊員和三名雪巴分成四波登頂成功,是日本人在喜馬拉雅大岩壁上最出色的一次攀登。

小西本人在全盤領導作業與小組輪替指揮作業的能力,有傑出的發揮,更值得稱道的是,他雖然少了全部的腳趾,仍然在北壁艱難的混合地形上擔任開路先鋒,贏得全體隊員的敬佩。

山學同志會的優點在賈努峰北壁攀登過程中表現無遺,每個隊員都是完整優秀的份子,山學同志會也因而在日本登山界建立了鞏固的一流領導地位。

19788月山學同志會選定金城章嘉峰北壁為賈努峰北壁之後的目標,他們將嘗試無氧攀登一座八千公尺級巨峰。不幸同年夏季,小川信之在夏令營因心臟病猝死於健行山道旁;十二月今野和義在倉壁墜崖身死,小西頓失左右手,但仍繼續準備向金城章嘉峰揮軍。

關於金城章嘉峰的攀登經過,小西政繼這次來華演講會中,將放映長達八十分鐘的十六釐米精采紀錄電影片,包括跋涉旅途、集訓經過以至登頂成功的十況。歡迎三月二十三日(星期六)晚上六時半到台北辛亥路三段台北國際青年活動中心欣賞。

日本山岳會 1982 年 K2 北稜首登, 小西政繼擔任攀登隊長, 搜狐網頁有一篇精采的記錄:

精英的輓歌 http://sports.sohu.com/2004/05/14/07/news220130704.shtml


後記

這篇文章發表於1982或是1983年於民生報上, 當時為了籌備海外遠征潛心研讀英美日各國的登山記錄, 同時也追蹤當時的一些登山家的事蹟。小西政繼是當時日本最有名的登山家之一, 他個人的發展歷程與山學同志會的故事, 也是我很感興趣的一段故事

重新刊登這一篇文章, 主要是和一些有志於探險運動的朋友分享

讀了前面這篇"精英的輓歌", 印證了過去的一些想法

1982年日本遠征隊攀登K2北稜時, 雖然創下K2北面新路線首登, 無氧, 大量人員登頂等輝煌的紀錄 可是第一梯隊登頂隊員之一的柳澤幸弘於回程露宿 8350M, 因高山病引發的視網膜病變而失明。第二天坂下直枝先行下山, 剩下吉野寬陪伴柳澤等候援助中午第二梯隊帶著繩索來到現場, 遞過了繩索繼續執行攀登隊長小西交付的登頂目標 而此刻柳澤不意間由北壁墜落三千公尺直到喬戈里冰河底部

小西政繼集全日本的登山精英組織這支遠征隊, 立下全員無氧登頂的目標, 這是延續過去山學同志會在 賈努峰北壁與金城章嘉峰北壁一貫的攀登風格。行前他要求所有的隊員:

“在登顶之前.请自我判断自己能够到达的地方,自己去评估自我状态。从最后的营地到登顶回来计算.如果错误的话当然是死路一条。这种情况发生的话,个人要 负完全的责任,各位都是一流登山家,无论什么情况发生也要自己去判决。也许各位会感到我的话很极端.假如我的能力只能到8500米,你们也没有必要帮助 我,这是我个人的失败。要用自己的力量去思考,不行的话就下撤,因为你的临界点就是你最薄弱的地方。反过来说.如果各位在山顶附近倒下去.我也绝不会伸手 拉你一把,即使伸了手,在那种高度无氧攀登是自己的事。要有这种精神,不要等候别人。我们的目标是无氧登顶,自己的事请自己处理,生与死的关键在于个人的 处事方式,既然各位都是专家,各人成败都是个人之事。就像武士对决,两人拔刀决胜负。即使你只输了一点,也是失败者。”

當柳澤登頂後露宿失明限於危難時, 小西說:

“不能用自己的能力下山。那等于冲顶完全失败。站立在山顶上。下降时露宿(没依计划将帐篷带往C4建营)。现在三人陷入危险,要求第二队带绳子、热茶上去,公正的说那是投降行为。二队的开始。不是一队的支援队,是对等的冲顶队 。”

我們討論這個問題, 小西政繼將登山視為一種決鬥的目標, 寧可犧牲性命, 也不願認輸。我不確定其他頂尖的日本登山者是否也都抱持這種想法, 但是這些精英登山者的高死亡率, 真是令人唏噓不已。

讀者不妨將這個故事與 1953 年美國K2遠征隊的故事互相印證。

對於小西政繼在大軍團作戰中,力行菁英個人主義,似乎存在著一種不可言喻的矛盾。有機會再聊聊植村直己 (Naomi Uemura)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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