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元月,繼前一年由黎家儼率領的台大山社韓國冰攀訓練隊後,我們一行四人也來到了漢城,都是RCC第二期中岩班的朋友們。
當年海外遠征山難後,我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上,不知道要繼續職業登山者的生涯,還是去就業,心裡徬徨無從。正巧伍惟果熱誠邀請,父母親雖忐忑不安,卻也同意讓我散心一下而能成行。
這一次活動雖然名義上由我擔任領隊,但幕後催生策劃整個活動的卻是伍惟果,當時他還是輔仁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在那個年代學生依兵役法規定是不能出國,因此伍惟果透過韓國登山社團Korean Haken Club發出邀請函給中華山岳協會,並據以向教育部、境管局、戶政事務所兵役課、以及學校等各單位申請,而促成了這個活動。當時我就認定伍惟果真是把好手,未來進入企業工作一定很有發展。
我們前後在韓國待了12天,Korean Haken Club指派了一位崔教練指導我們,前幾天在漢城活動,認識了剛從南美洲攀登阿空加瓜峰回來的兩位大學生,邊起兌先生與辛教奉先生,後來聽說辛教奉先生攀登了金城章嘉山區著名的賈努峰北壁 (Mt. Jannu 7710M),卻凍傷了兩個指頭。我們參觀了北漢山的花崗岩場,仰望積雪期巨大的岩壁令我們嘆為觀止,但是山腳下的學生公墓讓我對於韓國政府踐踏人權的過往歷史印象猶為深刻。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在大水溝裡的冰瀑上反覆練習冰攀技術,主要是練習法式攀登技術(French Method),藉以熟悉冰斧與身體及冰坡的相對關係,以及冰爪腳步與坡度的關係。第一天我們大腿肌力不足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不斷的從冰坡上跌落,看似簡單的動作,基本功不足就是辦不到。熟練後,看似陡峭的冰坡,藉著轉動身體與冰爪步伐,在冰坡上尋找合適的踏足點,加上冰斧的輔助平衡,逐漸的就找到了一個節奏,而能夠在冰瀑上下自如。
有一天我們到漢城郊外的彩虹瀑布做繩隊攀登練習,從公車下來走到瀑布前這一段路,就讓我們見識到了韓國人的拼勁。當我們氣喘噓噓走到冰瀑腳下時,他們早已結好繩隊架好支點在冰瀑上攀登了,冰塊不斷的從冰瀑頂端落下。我們初習前爪攀登,面對自然形成的冰壁上多變的冰質,每次鶴嘴砍下去都不太有把握它是否可以掛住身體的重量,因此反覆敲擊浪費了很多的時間,繩隊的進度也十分的緩慢,短短80公尺高的冰瀑我們卻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回程已經天黑了,在公車上望著窗外鄉村的燈火,看看旁邊這些相仿的臉龐,不禁以為身在台灣。
搭上長途巴士從漢城出發,於北緯38度線的丘陵地間上下穿行,往東走山間的積雪漸現,直到了日本海濱,居然遠遠望見了海岸邊白色的冰層。我們深入雪嶽山國家公園的心臟地帶,在陡峭狹窄的花崗岩峽谷間穿行,全硬底的登山鞋走在山谷間的雪紅色的鐵梯廊道上十分的濕滑。我們來到了山谷中央一座山屋,氣溫零下16度,我跟瞿振宇兩人住在戶外愛斯基摩雪屋內,在頭頂上點上一盞蠟燭,藉著輻射熱我們絲毫不覺寒冷。
為了是否進入死亡谷冰攀,我們與教練起了一番爭執。教練試著告訴我們新雪後的瀑布區十分危險,但我們堅持跑了這麼遠來不試試看怎能滿足。第二天我們沿著雪溪魚貫而行,雪深及腰,用膝蓋大腿排雪前進,溪谷遍佈大石處處陷阱,前行者不時踩空失去平衡掉入雪坑裡,要橫展冰斧壓雪掙扎一番才能夠爬起來,後面的人就接手繼續前進排雪開路。教練就跟在後頭看著我們這些台灣小子能夠撐到何時。
印象中,死亡谷的谷口像一個咽喉,正前方是一個巨大碗狀陡峭的山谷,兩側是傾斜的花崗岩壁,谷口只有不到5公尺的寬度,地上立了一個紀念碑,紀念幾年前在此冬訓雪崩罹難的聖母峰遠征隊的隊員。
教練似乎是跟我們說不可以再前進了,我們跟教練反覆溝通來確定他的意思。我約略記得跟教練說,如果他認為危險我們就回頭,如果他往前走我們就往前走。可是因為語言不通,我們就做了一個以生命為賭注的決定。
在30度往45度傾斜的凹狀雪坡上,雪深及膝,教練帶頭排雪前進,我跟在他後頭,後面依序是伍惟果、瞿振宇、陳仁祥。我們從碗底斜斜的往上橫渡雪坡,到了雪坡高處,霎那間,在我上方不到一公尺處的雪面裂開了,眼看著教練翻身摔了下去,接著我也滑倒了,頭下腳上的快速的滑落,有時被淹沒了什麼都看不到,有時看到了藍天與飛逝而過的樹枝,卻伸不出手來抓它。
停止後,四周都是黑暗的,沒有任何聲響,世界從未如此的安靜,時間似乎也凍結住了。心裡卻很寧靜,絲毫沒有死亡的陰影。試著移動身體,雪坡上積壓的雪塊層層疊疊的壓在我的背包上,從未感覺到雪是如此的厚重。試著移動雙手,右手被冰斧的腕帶牢牢的釘在雪層中絲毫不能動彈,左手就在頭邊,好像還能夠活動,就試著推開口鼻間的雪塊,得到一個可以呼吸的空間,再試著往上挖掘終於看到一絲的藍天。這個過程毫不緊張,反而有一點新鮮感,自己也覺得很詭異。心裡掛記著同伴,想想要怎麼得到回應,要講中文還是英文呢,就出聲喊叫:「Help、help、any body hear me?」結果竟然看到教練從雪堆裡一躍而起,滿頭白雪一臉蒼惶,他奔過來奮力的掘開我頭四周的雪塊,然後又跑到上方去挖掘,過了好一會兒,先是看到了全身沾滿白雪的伍惟果,然後是瞿振宇出現了,最後教練才來把我全身挖出來。爬出來後環顧四週都是翻騰的雪塊,陳仁祥卻以滑降的姿勢站在雪坡上方,一動也不動,當年他還是個高二17歲的孩子,眼睜著看著我們一個一個的被雪崩吞噬了,想必是無比的驚嚇。招呼陳仁祥下來後,我們往下走,在谷口我跟伍惟果借了相機拍了幾張雪崩的照片,伍惟果說我瘋了,還不趕快離開。那幾年經歷了許多的生離死別,似乎每遇到生命的危機,心裡卻是分外的寧靜。
回到權金城山莊後,教練消失了一個上午,帶了一樣禮物送給每一個人,那是一個壓花的相框,裡面裝著薄雪草,小白花Eldewiss。他說這是山上的一個老人家親手做的,知道我們大難不死,特別給我們一個祝福。
回程飛機接近中正機場,下方是滿佈埤塘蔥綠的桃園台地,振宇從後座興奮的猛拍我的肩膀,「綠色的耶!綠色的耶!」。在白色的北國歷經一番生死的考驗後,回到自己青翠的家園,心裡真是分外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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